劝一个有病或没病的男人戒烟时,医德与医术同样高强的医生在大事恐吓之后往往也会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酒嘛,最好也戒了,一时戒不了的话,也可以适当地喝一些吧”。
我相信,即使那医生要求对方在戒烟的同时把色也给戒了,酒,也是可以喝一些的。
这个时候,医生的宽宏大度,往往使风声鹤唳的被忠告者在暗自大呼侥幸的同时彻底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独立思考:吸烟从严,喝酒从宽,为什么?凭什么?
其实,这一“医嘱”的全部常识基础就是:适量饮酒可以活血(李时珍《本草纲目》:“酒,天之美禄也。面曲之酒,少饮则和血行气,壮神御寒,消愁遣兴;痛饮则伤神耗血,损胃亡精,生痰动火”)。气既行,血既活,浑身上下,一切便都搞活了。医者仁心,无非是不想让你“心死”。
所谓“搞活”,指饮酒所导致的一种高级精神活动,“活”的是心思。相比之下,吃饭带来的则是低层次的生理活动,无非饱暖思淫欲而已。“搞活”的例子,如侯宝林大师在相声里说过的那俩醉鬼,一个打亮手电筒让对方顺着光柱爬上去,另一个则坚决不从,理据是“爬半道万一你关电门我不就摔下来了?”很显然,这正是一种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高级精神活动,相比之下,饭气攻心的俩男人在饭后所能做的,也就是各自回家洗洗睡了,就算猛抽上两口饭后烟,也绝对达不到酒后的境界。
女人使男人成其为男人,酒最终把男人搞活,或曰“激活”。当一个男人被酒激活,往往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刘伶《酒德颂》)一旦进入到这种境界,男人往往就会想到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进而顺手就把这些刚刚想到的事情一发就给轰轰烈烈地做将出来。正所谓“纵意所如”也。有一个天津话的老段子(亦可视为白话文体天津话段子版的《酒德颂》)是介么说的:
有一男的,喝多了,马路上拦车,拦了一警车,警察说:“干嘛?”
“干嘛?你说干嘛?打车回家!”
“警察说:‘你认字吗?介是110!’”
“是啊,110,这谁不认识啊,一公里一块一!”
介个段子,留在手机里快两年多了,我一直舍不得删除,每次喝到差不多时,不管在座者听过没有,都有再说上一遍的冲动。主要原因,与其说特别喜欢它最后抖开来的包袱,不如说是特别喜欢它的开头:“有一男的,喝多了”两年多来,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句子基本上可以被视为人类历史之宏大叙事的一个几乎可以通用的开头以及最基本的故事原型。张良刺秦,行为模式上也是“马路上拦车”,至于当时没喝以及喝了多少,《史记》上没记,不过,司马迁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当时和张良一伙专事“刺秦”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能喝:“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
又,“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征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彼时,琴也弹了,“风萧萧兮易水寒”也唱了,按照“高荆刺客乐队”的规矩,酒是非喝不可的了。再说,张良在命河南力士向秦始皇座驾出120斤重的大铁椎时有否饮酒固然不详,但是,对于这一壮举的文字记录,却也能把另一个男人给读High了。“宋人苏子美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抚掌曰:‘惜乎击之不中!’遂饮满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与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五斗不足多也。”(《四友斋丛说》)
酒后的“纵意所如”之事,多不胜数。从刺秦到打架,从革命到暴动,从斗酒诗百篇到醉草吓蛮书,从马路上拦车到水底下捞月,全都没拦住。区别只是在于时间、地点、意图以及当时究竟是“有一男的,喝多了”、“有俩男的,喝多了”还是“有一帮男的,喝多了”,等等。天下大势,喝久必分,分久必喝。因为酒,因为喝多了几口,历史不仅没有终结,而且就记录在我们平庸的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