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千里冰封-----哈尔滨人能喝酒，莽莽黑土万里雪飘----北大荒的哈尔滨知青更能喝,而且似水泊梁山,大碗吃肉,大碗喝酒。
儿时，父亲小酌，都由身为长子的我去打酒。我家楼下临街的小铺，挨着醋缸酱油缸的就是白酒缸和色酒缸，五十年代的色酒有散卖的，递上两毛钱，满满的一提漏儿色酒倒进手中的白瓷缸里。父亲喝酒每每会让我们三兄弟来上一小口，色酒似止咳糖浆，药味不好喝，白酒又太辣，所以我往往避而远之。
第一次喝酒
4连的老兵以“郝南”（河南）为多，李有堂是少有的双城兵，和我们是老乡，当兵的讲究这个。69年国庆节连里放假，他邀请我和李可义到他家做客，北大荒的“邀请”就是喝酒，绝无其他。哈尔滨周边的风俗，家里请客女人是不上桌的。李嫂忙里忙外，我们三个在炕上盘腿大坐。什么菜记不得了，但糖醋萝卜、炒鸡蛋是必有的。
老李一句“先喝白的”，一瓶“北大荒”红贴----65°三一三十一。人家俩喝，我也喝吧。第一口酒是像模像样地呡，唯恐露出嫩像，别说这白酒已远不如儿时辣，于是顿觉自己已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第二口酒便学老李的样子也豪爽地来了一大口，这回这酒没进嗓子进鼻子了，“噗”地全喷出来。那一霎那也曾下意识地想喷到地下，哎，根本就不容空，不仅喷了一桌子，还喷了老李一脸一身。李嫂进来要把菜换掉，他俩都不让------真给面子，但糖醋萝卜还是换了，那盘鸡蛋我就再没见老李和可义动过，我包了吧-----味真不正。三杯两盏，两瓶“北大荒”加两瓶色酒见底。于是便头重脚轻，便离了歪斜地踏上了回帐篷的路。
半个皎洁的月亮斜吊在半空，苍穹像倒扣的铁锅，上边嵌满了碎银子似的星斗，星罗棋布，不知是文人墨客炼字炼句推敲所得，还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信手拈来偶意为之，反正用它来描画乡村朗空的夜幕真是再贴切不过。四外出奇的静谧，秋虫已经眠去。一排排黑黢黢的家属房像泊在港湾的舰船，那点点的灯火恰是从舷窗里透出。远处一抹野火时隐时现，已经着了几天，但只有晚上才看得见。4连的路和房子是高岗，其余就是洼塘。北大荒的10月已经下霜，帐篷的两边一片衰草，绝无败叶----营区无树，一棵没有。酒劲儿升腾，心里明白，腿打飘，半道愣是踅进洼塘里，一身泥水，稀里糊涂爬上来，稀里糊涂爬上炕。第二天，老李来看我俩，拍拍肩膀“小鬼真能喝”。
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逢年过节、农闲放假要喝，“下雨天喝酒天”必喝。这次我买，下次你来，每月得喝个5、6次。一个搪瓷缸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喝。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北大荒的空气里从来不乏酒香。
天下最美的酒
兵团连队大都有酒坊，唯独4连不出酒。“北大荒”和各连出的散酒都是苞米酒，打开盖，一股嫩苞米的清香扑面而开。那年，连里终于建了酒坊，酒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铁锅，而是锡做的曲里拐弯锃亮的管子，连里为烧酒头一年还种了几晌高粱。
酒终于出来了，“喜讯传遍山寨”，我们都跑去看。锡管的终端有个葛兰（“葛兰”，俄语水龙头，哈尔滨人如是叫）正小孩撒尿般地向下淌酒。来一水舀子，咕咚一口，满嘴香甜，绝无一般白酒的辛辣，从嗓子眼一直甜到肺腑，心都醉了。何谓美酒？这才是天上无存，人间仅有的佳酿。日后的茅台五粮液、洋人的人头马xo绝无那高粱烧的清甜。何家荣给我打了两个酒桶，一个装15斤。
不久，李可义冬贵雨回连“省亲”，“鱼把式”何家荣领我们七八个人到梧桐河去抓鱼。
出连3里到“老点”----地方的一个生产队，顺着老点浇水稻的引水渠再走5里就到了河边。在家荣的指挥下，我们先把引水渠的铁闸门放下，再用锹把大坝上的土抛进河里，把闸门堵严，然后贴着坝下的进水涵管叠个小坝，水桶铁锹齐上把小坝内的水扬到坝外。水渐渐少了，坝下的水泥涵管显露出来，于是，我们钻进涵管。嗨，身边咯咯痒痒全是鱼，但都是鲶鱼，每条都将近1米长，哧溜哧溜地在腋下腿间滑过。抓鲶鱼跟抓有鳞鱼不同。例如抓鲫鱼，要两个手掌跟相触，手掌分开成“八”字往前探，碰到了立即捂住。抓鲶鱼却不然，手指自然并拢，手掌平行立着往前探，碰上了马上抓鳃，一手抓一面。其他部位根本抓不住，哧溜滑。如果碰巧手探进了鲶鱼嘴里，那鱼就跑不了，鲶鱼有牙，但既小又细，稍注意就不会划破手。4连亦称“鲶鱼哈”，弟兄们手抓鲶鱼几乎个个行家里手，尤其是大胖（柴大勇），人称“鱼阎王”，别人进涵管出来人手一条，他两条。问他怎么抓的，他的下巴、腮帮子、肿眼泡鼓起并凑到一起，不屑地说“容易”。方法说10遍，我们也不得要领。
不到中午4个水桶装满。鲶鱼的窝子里没别的鱼，鲶鱼是草原上的狮子----食肉动物。
北大荒的水塘里长的是细长的叶片中间折成大约90°角的三楞草，场院苫粮的帘子就是这极有韧性的草打成的，而大片的低地上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羊草，那羊草每年的旱季都会烧上那么几天。梧桐河大坝下的地势稍高，那里是一片墨绿的一人多高的小叶樟（草名）齐展展的，风过处一浪推过一浪，煞是舒展。年复一年，老的倒下去，新的长出来，脚下密匝匝的衰草怕有尺把厚，纤尘不染，挑着装满鱼的水桶踩上去软软的，晃晃悠悠似有飘飘欲仙之感。
大锅炖鲶鱼端上炕，我打开酒桶，顿时满屋飘香，可义和贵雨猫似地凑上来。鲶鱼美酒，甩开腮帮子，酒足饭饱洗衣盆只剩鱼头，那一桶酒更是没了踪影。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喝过那么好的酒，那不是喝酒，简直就是享受。
剩下的那桶酒春节带回家，打开家荣怕我喝而焊死了的盖，白酒变黄酒。原因：乙醇有机溶剂。但味道依旧。
知青情意酒
1975年3月，我奉调10连。家荣怕我在那孤单，特意嘱托他的同学高胖儿（高镇平）多加关照。
10连离4连整100里，在团部冬贵雨梅瑞华为我饯行耽搁了一下午，路上接我的胶轮拖拉机不是这坏就是那坏，到10连已是晚上10点。料峭春寒，又冷又饿。车刚停稳，几个不认识的人跳上车，七手八脚地把我的家当----行李卷、木箱子搬进宿舍，寒暄后得知他们便是高胖儿、和高胖儿机务排的战友王广兴、陈宪坤。高胖儿从炉子上的脸盆里端出饭菜，启开“北大荒”对我说“饿了吧，你先来”。看着眼前三个新结识的不善言辞的哥们，“莫道天下无知己”，“西出阳关有故人”的感慨了然于胸，满满的一茶缸酒，我一口喝了小半下。
那天晚上，高胖儿他们把饭打回来就一直在炉子上热着，等着素未谋面的我。
一晃两年，连卫生员上海女知青邵美（邵美琴）奉调34连。听高胖儿说，邵美曾和哈尔滨知青处过对象，邵美是个实诚得扔到水里就沉底的人，她不仅对她的男朋友一心朴实，甚至对男朋友的家人，乃至所有哈尔滨知青都关爱有加。后来，男朋友上学走了，并和她断了来往，“咱们欠人家的”----高胖儿如是说。
为邵美饯行是在我的办公室。因为准备充分席面空前丰盛，恰好赶上连里杀猪,高胖儿烀了肘子和猪爪，还有溜肝尖，我从地里摘的柿子和我的学生石梅花给我的咸鹅蛋。有办公桌不用盘腿打坐，酒具则人手一个烧杯，不再轮茶缸子。平时话不多，朴实憨厚的邵美仿佛换了个人，连连的和大家碰杯“谢谢高胖儿，谢谢各位，谢谢老天爷，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有你们，让我…..”，说着，她的眼圈红了，她又念起了故人。这时，善解人意的秀春便把话题岔开。
电，又没了，那阵儿一周得停五天电，两天有电，还到不了8点。我赶紧点上用罐头瓶子做的柴油灯，那东西我们几乎是人手一个，不用说，一个个的鼻子眼儿自然熏得黢黑。幽默的陈宪坤打趣道“这电又装箱支援亚非拉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虽然大家说的多是往日的趣事，但还是无以掩饰友人离去的伤感。那天邵美、高胖儿、王广兴、陈宪坤、周连柱、连金生、李秀春、徐贵敏加我，9个人，“北大荒”4瓶，没尽兴。我打开化学试品柜-----我们不仅喝光了备用的酒精(75°高度酒),三个酒精灯也来了个底朝天.
醉酒也疯狂
10连的我已然有了一点特权。党政工团，当时没工会，就便宜了我这个团，特权是除了能在全连大会上瞎白话，就是能蹭点酒喝。10连有酒房，不缺酒，春播夏种秋收过后都要喝庆功酒。
1977年终于有了考大学的信儿，在10连学校3年一直教数理化，我踌躇满志喜上眉梢。殊不知，没几天细则下来规定考生必须25周岁以下，超龄的必须是66届和67届高中毕业生。这两条，我全不搭边，沮丧之情无以复加，适逢机务排秋翻地结束喝庆功酒，于是，我便混迹于席。
那天是用水桶装酒，酒杯自然是二大碗。我从开席喝到最后，一碗酒下去，用水舀子装上，第二碗下去，装上第三碗…….，依稀记得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至于喝多少酒怎么回的宿舍全然不知。第二天醒来我竟和衣躺在蚊帐里，褥子上还有炉灰渣子。同宿舍的人说，半夜听到有人在走廊里吟“天生我材必有用”，因只我未归，便知是我，半天却又不见我进来，出去看，我正趴在灶坑里，满走廊的酒气，嘴里却还“千金散尽还复来…..”。连金生把我搀进屋，搬上炕。躺在炕上，我指着连金生“高胖子，连金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上学之难，难于上青天”，一脸的壮志难酬。打这，宿舍里的人便全会了“将进酒”。
天不灭曹，不久，就有了民办教师参加高考不受年龄学历限制的规定，但只能考师范，不管怎样，如此一来77级大学生里就多了一个我。
返城以后，酒愈喝愈高档，菜愈喝愈丰盛，酒磕儿愈喝愈多彩，却怎么也喝不出北大荒的滋味-----因为黑土地的酒，豪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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