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很喜欢动辄便把某项传统技艺升华为道,以区别或高于其他艺术门类,如花、茶、书诸艺及弓、剑等武术之类。但奇怪的是最能融通诸艺的酒文化竟难列入道类。大约是日本人太爱喝酒的缘故吧,试想再雅的东西一旦被粗人爱得死去活来,又怎能升华为道呢?况且本来还很道貌岸然的君子,几杯落肚后不免有煞风景的表现。不如茶道,被正襟危坐的人越喝道貌越岸然。但岸然得有时也令人生厌,耐不住想踢他一脚,看他还假不假正经!
来日本前,酒于我可谓无缘亦可谓有缘。无缘者是因为彼时尚不识酒味,喝时只觉苦涩麻辣甚至还会头晕脑涨。所以在国内时我最怕就是哥们之间的聚饮,因为这多半意味着玩命。而招饮者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非得要“撂倒”几个人不可。我说怕聚饮,其实是怕人家来那种自贱式的“敬酒”战术。比如明明是我不愿接受每口都必须亮杯底的“干”法,劝酒人则非得理解成我是“看不起”他或不给他“面子”。好象这酒是我越喝越尊贵,可以不断地赏人“面子”,而劝酒人却越喝越低贱,总是在求我“看得起”他一样。结果是捧得高摔得重,殊不知人家是要“撂倒”尊贵人取乐儿,以证实“高贵者最愚蠢,低贱者最聪明”的道理。据说对付这种场面胡适之博士很在行。梁实秋曾回忆博士有一次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但我的哥们可没博士周围的鸿儒们那么善解人意,若我也效颦,向人亮亮戒指的话,他们至多会问问含金量多少?如回答24K则更糟糕,接下来必定会借口“为了纯金”而不知又要被“干”多少杯的。
说到酒又与我有缘,话题不得不由俗转雅。从前读书时最不喜欢的就是《尚书》,这倒不全因为它如韩愈所说的“周诰殷盘,诘屈聱牙”而苦于读解之故,我很难相信殷周文献会这么原封不动地流传至今。试想殷周文献经历了由甲骨文至今楷,龟甲青铜至雕板印刷,汉代今古文经师口头传授至汉魏石经镌刻等复杂流传程序,想必早已面目全非了。况且清人阎若璩又考出孔传古文尚书58篇中有25篇全伪,这更使我疑心。后来使我改变了看法的就是《尚书》里的那篇《酒诰》。《酒诰》为周公令康叔在卫国宣布戒酒的诰词,中记周文王功绩及戒酗酒乱德遗训。而此诰与周代的实物青铜器大盂鼎、毛公鼎之铭文所记内容极其相近,特别是在记戒酒方面的如“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等诰词尤近,有些几乎尽同。如《酒诰》有“罔敢湎于酒”,毛公鼎铭文则有“毋敢湎于酉”语。
就这样从那时起,因为《酒诰》使我相信了吾国三代文献多为信史,使我对古文献古文字感上了兴趣。可不谓酒与我有奇缘乎?